夏日的蝉鸣声里，外婆的竹椅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摇晃。她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光，像一团被岁月晒暖的棉絮。我蹲在她脚边剥毛豆，豆荚裂开的瞬间，清甜的香气混着她身上艾草熏制的味道，在空气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外婆的手是部活着的年表。青筋像老树根般凸起的手掌，能徒手拆解断线的绣花鞋，能在晨雾未散时捏出棱角分明的青团，还能把晒干的陈皮揉成均匀的粉末。记得那年暴雨冲垮了院墙，她用这双手一砖一瓦垒起新墙，指甲缝里嵌满泥沙，却笑着说："老屋的魂不能散。"如今那双手已握不住针线，却仍固执地给邻家小孙子扎风筝，枯瘦的指节在竹篾间翻飞，仿佛还能勾画出年轻时的模样。

她的灶台是座魔法阵。柴火灶里煨着咕嘟冒泡的酒酿圆子，铁锅铲翻动时能听见"滋啦"的脆响，蒸笼掀开瞬间白雾升腾，裹着艾草香扑面而来。腊月里她总在凌晨三点起床，用石臼捣碎新采的桂花，混着糯米粉和糖，制成能存半年的桂花糕。有次我偷喝她酿的梅子酒，醉醺醺地躺在竹席上，她端着药罐进来，舀起一勺蜂蜜混着温水，轻轻吹凉喂我。玻璃瓶里的酒渍映着月光，像她眼角未干的泪。

村人都说外婆的耳朵能听见往事。她总在夏夜摇着蒲扇，给孩子们讲王母娘娘的蟠桃会，说嫦娥偷吃仙丹时撞碎的琉璃盏，说灶王爷上天前要吃她特制的甜糕。有次我考了满分，她翻出压箱底的银锁片，用红绳系在我书包上："这是你太奶奶给的，保佑你书箱里长出金花。"如今锁片仍别在旧书包上，铜绿斑驳处依稀能辨出"长命百岁"的字样。

去年深秋外婆住进了医院，消毒水的气味取代了艾草香。她躺在病床上，枯瘦的手却仍想摸我的头，指尖触到的地方像片冰冷的落叶。护士说她的心跳越来越慢，像老式座钟的摆锤，一下下悬在生死之间。最后那晚，她忽然攥紧我的手，用尽力气挤出气音："囡囡...青团...要...艾草..."我慌忙跑回家，在灶台前跪了整夜，把新采的艾草捣得满手都是汁液。

如今村口的槐树又抽新芽，青团成了清明时节最深的念想。每次经过老屋，总看见竹椅空空荡荡，阳光穿过斑驳的窗棂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风过时，仿佛还能听见那沙哑的吴侬软语："慢些吃，糖放多了。"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，恍惚间又见那团温暖的蓝布衫，在记忆的褶皱里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