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清晨,露水还未散尽,我踩着松软的泥土向山间走去。远处层叠的枫叶正在褪去青涩,像被谁打翻的调色盘,将整片山坡染成赭红与绛紫的交响。这是每年最私密的踏秋时刻,没有游客如织的喧嚣,只有山风裹挟着草木清香,在发梢间编织成金色的网。
沿着蜿蜒的山径攀登,脚下腐殖土的松脆声与落叶的沙沙声交织成自然的二重奏。忽而瞥见岩缝中倔强生长的野菊,细碎的黄花在冷冽的空气中摇曳,仿佛大地遗落的星辰。这让我想起幼时在老宅后院,总爱蹲在青砖缝边看那些不知名的野花,它们总在某个清晨悄然绽放,又在某个黄昏无声凋零。如今再寻访,方知那些转瞬即逝的生命,原是秋天写给大地的情书。
行至半山腰的观景台,云海正漫过山脊线。几只红嘴蓝鹊掠过水面,翅尖点破粼粼波光,惊起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。这让我想起《诗经》中"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"的记载,古人用月份标记星象更迭,而今天的我们,却在手机日历上机械地划过数字。山风掠过耳畔时,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秋分祭祀土地——当我们俯身拾起一枚枫叶,触摸到的不仅是草木荣枯的痕迹,更是时间在生命里刻下的年轮。
转过山坳,忽见田垄间金黄的稻穗随风起伏,像大地铺展的鎏金地毯。几个农人荷锄而归,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滑落,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他们身后,老牛慢悠悠嚼着草料,尾巴扫过田埂扬起细尘。这场景让我想起《齐民要术》里记载的"九月收获,十月翻耕",原来千年流转的农耕文明,始终在秋日里完成着生命的轮回。蹲下身轻抚稻穗,粗糙的颗粒间还沾着晨露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稻子在凝望大地,还是大地在凝视稻子。
暮色渐浓时,山脚的银杏大道已铺满碎金。穿汉服的少女们举着团扇走过,裙裾扫过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。她们手中的团扇上,画着敦煌壁画里的飞天,与枝头摇曳的银杏叶构成跨越千年的对话。卖糖炒栗子的老伯支起摊子,铁锅里的栗子裂开时,甜香混着焦糖气息在晚风中飘散。这让我想起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秋夜,原来每个时代的秋天,都藏着相似的烟火气。
归途经过溪涧,水面上漂浮着被秋阳晒暖的梧桐叶。它们有的舒展如蝶,有的蜷曲如舟,载着整个季节的倒影缓缓沉入深潭。忽然想起庄周梦蝶的寓言,或许我们与秋天的相遇,本就是一场彼此成就的梦境。那些在山野间收集的落叶,终将在书案上化作写就时光的笺纸;那些沾着泥土的衣襟,会在记忆里永远留存着草木的芬芳。
山脚的便利店亮起暖黄灯光,玻璃橱窗映出我沾满草屑的裤脚。收银员姑娘递来温热的豆浆,杯壁上的水珠正沿着秋日的余温缓缓滑落。这一刻忽然懂得,踏秋从来不是追逐季节的更迭,而是学会在时光的褶皱里,打捞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。就像山涧里永远有新生的落叶,我们的脚步也该永远向着秋日深处延伸,在每一次与自然的重逢中,重新认识生命轮回的深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