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清晨，我跟随父亲回到乡下祖宅。车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，晨雾还缠绕着青砖灰瓦的院墙，檐角悬挂的竹编风铃在微风中轻晃，发出细碎的叮当声。父亲说这间祖宅已经空置了七年，我却在记忆里分明记得，七岁那年的端午，奶奶就是在这方天井里教我包青团。
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，霉味裹着陈年阳光扑面而来。正厅的八仙桌上摆着褪色的雕花木匣，匣盖内侧还留着奶奶用朱砂笔写的"长命百岁"。父亲蹲下身擦拭神龛上的蛛网，忽然从供桌下抽出一卷泛黄的相册。1948年的黑白照片里，爷爷穿着对襟长衫站在水车旁，身后是开满油菜花的梯田。父亲指着照片里某个模糊的孩童说："这是你太爷爷，他十六岁就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。"

正午的日头晒化了门楣上的冰凌，我跟着父亲去后山砍柴。石阶被青苔浸得发亮，每走三步就要扶住歪斜的扶手。半山腰的野樱树开得正盛，淡粉色的花瓣落在肩头，像被风吹散的云霞。父亲教我辨认艾草与苍术："这艾草要选叶子背面带绒毛的，晒干后能驱蚊虫。"我们合力推倒那棵歪脖子树时，树根处竟拱出一坛封存三十年的米酒，琥珀色的液体在陶坛里泛着细碎的光。

傍晚的炊烟从邻家飘来时，我正蹲在溪边洗晒好的棉被。水面上浮着几片柳叶，被夕阳染成金红色。对岸的阿婆端着竹匾过来："丫头要不要帮忙晒笋干？"她布满老茧的手灵巧地翻动竹匾，细碎的阳光从她银白的发丝间漏下来。我们聊起村口那株六百岁的老槐树，阿婆说树洞里曾藏过红军的军粮，树皮上还留着弹孔。

暮色四合时，父亲在祖宅的晒谷场支起竹席。月光漫过屋脊的瓦楞，将青石板路照得像撒了层霜。不知谁家养的黄狗开始吠叫，惊起满院萤火虫，它们在夜风里忽明忽暗，恍若星子坠入人间。父亲从陶瓮里舀出那坛陈年米酒，琥珀色的酒液在夜色中流转，倒映着天边初现的银河。

离乡时带着半袋新磨的豆浆粉和一罐晒干的野莓，后视镜里祖宅的轮廓渐渐模糊成水墨画。山路上掠过的风带着艾草的清香，恍惚间又听见神龛里木鱼的轻响。我知道这方土地会永远在我血液里流淌，就像父亲说过的：老屋的墙缝里长不出野草，却会生出新的故事。